钦天监对他说福泽降临,巫祝跪地三呼恭贺,祭司迈出鬼神殿。他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的杏花,白如雪盖,浩浩汤汤淹没整座姜王宫。他是寡人此生最满意的继承人,这万里江山肥沃疆土,终有一日他会从寡人手中接过,千千万万百姓会跪拜匍匐在他脚下。徐琮狰仿佛透过他见到多年前的自己,他汲汲苦营这十八年,终归是为了这一刻。如同雄鹰将幼子扔下悬崖,如同此刻。“此战胜,寡人禅位;此战败,你不必回京,自刎谢罪。”朝野俱震。萧重离有机会。他的机会在这一场战争胜利前,在徐流深出征前。“你从——”萧重离看看徐流深又看看谈善,他先天聪慧,且善揣人心:“你来自未来。”即使他接受能力再好也被砸了个七荤八素,冷风吹过,芦苇疯长。他很快明白事情关窍,后背被冷汗浸湿:“你知道徐涧会登上王位,你知道什么人会为他前仆后继地死去。所以你告诉我不必与他争的唯一原因,是结局不会改变。”三顾岭靠近皇城城墙,入夜,暮钟敲响,城门在眼前关闭。谈善没有回头去看徐流深的表情,他笑了笑,说:“是啊。”“我不信命。”萧重离放声大笑,“荒唐!”这是最后一个有能力与徐流深争夺的皇子,他死在徐流深班师回朝的宫变中。万箭穿心,他做了令徐流深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事。半月后登基大典,残暴的未来新帝将他五马分尸。生前富贵,死后一卷草席,湮没天地。——谈善其实难以想象,他到底做了什么。“你……”谈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,天地在他眼前旋转。彩色画面变灰白,他几乎要跌下马去。“不是要看月亮?”谈善一怔。他还坐在马上——这是一匹相当温顺的骏马,托着他,用马头去蹭徐流深的掌心,吐出“呼哧”的热气。“跳下来。”徐流深言简意赅,“带你上城墙。”黄土垒成的台阶陡峭,缝隙之间生长着杂草。“可以上吗?”疼痛像是错觉,谈善雀跃地问。他登过某个城市的古城墙,黎明天色熹微,走完已经是大中午,蓝天白云,从一侧往下望,土砖垒起的城墙拔地而起,巍峨悍然。那是一种不亲至无法感受的历史厚重感,城墙历经百年乃至千年风雨,注视过无数王朝的兴衰。徐流深接住他:“可以。”天边一片亮一片暗,一轮满月从亮处钻出来,清辉遍撒大地。
城门守将尽职尽责。“你没有什么要问我?”谈善双手撑在城墙上,风卷起他青丝,还有空荡衣摆。“本宫不关心你从什么地方来,只关心你会不会留下。”徐流深和他一同望向夜色深处,三日之后他将要去一个没有春日繁花的地方,长枪折戟,尸骸遍地。等他回来后他将求一道婚嫁圣旨。很早以前有人告诉过他,应该有一个正常的顺序。他想,得要一道名正言顺的圣旨。他想给的是三书六礼,明媒正娶。“边境战乱,刀剑无眼。本宫分身乏术,无法将你带走。”徐流深凝视着他,“原本想将你留在宫中,但……”但什么,他没有说完。他微不可察笑了笑,转而说:“皇城之外山河广大。”谈善心跳无法遏制地加快,他手指发麻,微小电流抽过脊背。“去你想去的地方,做你觉得高兴的事。”“等本宫回来成亲。”——爱应该是这样的。徐流深模糊地想,虽然没有人告诉本宫,但本宫也可以做得很好。本宫有一个很喜爱的人,他配得上一切。本宫爱他,所以会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他。如果他爱本宫,本宫不再惧怕许多事,不再害怕每一次离别。谈善突然明白鬼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,他有满腹的叮嘱,而他一一吞下去。他伸手等徐流深抱他,在裹挟凉风的身躯抱紧自己的那一瞬间哽咽开口:“山长水远——”此去路途艰险,我知道你会经历什么,而我没有办法开口。“望君凯旋。”四个月后, 仲秋八月。渭水边一座小城。“卖鱼——卖鱼!新鲜的活鲫鱼!”“杨三,快,我要这条, 这最后一条, 刮了鳞剖了肚子, 我府里等着用。”“不成。”杨三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桩上一拍, 娴熟地刮鳞掏腮:“昨日有一个小兄弟没买到,这条我留给他。”“哎呀!”齐宵跳脚道, “我付双倍的价!”齐宵是当地县丞主簿,正正经经参加县试,清清白白坐上的官。他出身市井, 平日摆过最大的架子就是说“堂下状告何人”。性格使然从不与人急眼, 今日一路狂奔出来,风度全无。杨三绷着脸:“不行。”谈善拎着半兜姜蒜过来时鱼摊前围了一圈人, 他昨日一时兴起想煎个鱼,临到摊前卖鱼的老板算错了个数, 少一条,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天,老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明日给他留一条最大的。今日他来果然还剩一条, 等着剖鱼肚的功夫他去买姜蒜,回来就听见那句“不行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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