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陈照野!”从天痕与草痕相接处一步步走出来,冷不防喊一声,形如天降。多年处理党政文书的男人是这样理解自己蓄谋已久的再见场景。重点在“形如天降”。这是颇为书卷气的理解方式。五月一到,天开始动真格地热。军用大卡车停在大老远的地方,周文棠一路快走,走出不少汗。灰衬衫汗成深蓝,倒不妨碍军队文职一丝不苟,端正斯文的气质。他请勤奋来带路,从考古现场到军马场,眼看一片草坝子就在前方,几句得体的话把勤奋支走,打算独自完成幻想已久的再见场面。“陈照野!”“聋了?!”四年不见,周文棠一眼从体格上认出他。陈顺正在给马匹铡苜蓿,备点细料,脚边放着几个装马料的大铁桶。套个白背心在干活,手压铡刀唰唰地铡,发汗过后,浑身隆胀的硬肉油浸浸的亮。他是真没听见。这么大的草坝子,草海被风吹得八方拜伏,马匹咴咴叫的动静都比斯文人劈嗓子乱喊乱叫来得大。更别提周文棠那串形如天降的预设。要是被他听见,陈顺只会说狗屁,接着告诉周文棠,刚才画面里的他更像是老天爷傻笑露出的嗓子眼,鬼祟。握笔杆子的人搞这出,别他娘的形如天降了,招笑。熟人见面寒暄也免了,周文棠英雄气短,开口就要水。不像活人,像块旱田,满满一茶缸的水喝到见底。但他喝水不是牛饮,雅得很,那股书生架子,状元脾气端着,‘团结一致,群众力量’的官文腌制入味,入到一举一动里。从前是师爷味儿,现在是味偏了,成了官味。陈顺的敏锐无疑是对的,周文棠如今是首长秘书,要不是来见他,工作服穿在身上,钢笔一别,高瘦身型往那一站,文书在手,书生状元的官味只会更冲脑子。喝够水,周文棠用一拃1的手势推高无框眼镜,匀匀气,看向陈顺。本来他该和薛教授一起来的,谁想进城公路上薛教授坐的车出故障,大教授一心盼着快点赶到陈家坝,他让薛教授等人先用自己的车,和几个汽车兵留在道班房2修车。道班房工具多,也有养路工,什么都是现成的,修个车最多耽误两叁天。车是花一天修好了,又接到电话,让他在地接应接应甘肃某大学的两位老教授,两人是薛教授的朋友。这一等,等去半个月。两人就地坐,周文棠说到这里,变换个坐姿。“等等,这草扎人。”看一眼身边气定神闲,支起腿,胳膊肘子枕膝头的陈顺,又看看身下结满草穗的绿色长毯,眼神分明在说:你pi股铁打的?“斯文人,斯文pi股。”陈顺笑笑,把他看透,“给你拿个椅子来?”目视前方,眉弓舒展,身姿也自在,看都不看,手掌在掸裤腿上的苜蓿草刺儿。毛发黑亮,肌肉丰健的黑色顿河马守在主人身边,马尾轻轻甩着,一人一马都是顶舒适的姿态,把大草漠点缀得更有生气。看在周文棠眼里,老矮他一截的感觉又浮出来,再要张凳子坐着,成了什么?“不比你斯文,来大半日,没听你日谁老祖。”说着就起身,他歇够了也被草尖扎狠了,提议要和陈顺跑跑马。几年不见,陈照野还是陈照野。不但pi股铁打的,蛋也是。几圈下来,周文棠找个借口下马,强撑架子,其实裆有点疼,坐久办公室,写多了文书,猛一骑马真不耐磨。忽然想起勤奋动不动说他的话:“周秘书你小心嘛,你这一身知识哪能颠簸嘛。”他是要小心。子孙庙太受颠簸,再这么颠下去,鸡飞蛋打。周文棠心情好,想一串做周秘书时不能想的糙话,牵着棕马,站在一顶插旗帐篷边上看陈顺跑马。看他骑马驰骋,单手提缰。天空蓝得荡气回肠,万里无云,草长成了海,黑马四蹄起落,带出点草泥来,马背上的陈顺低呵,把黑马骑出了战舰的气势。背脊俯直之间,一身铁骨,简直是天与地这副身躯中搏跳的心脏。
唯一的心脏。这样的人不做军人反而在养马,谁不说可惜?周文棠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和说粗话的人做朋友,然而老天就是这样,一个人但凡铜牙铁齿说些什么,必然要被狠狠抽一耳掴子。陈顺是老天就此观点抽他的耳掴子。但这耳掴子太不是朋友,天南地北地不见面整整四年,也不来个电话。一来电话,趿鞋从胡同匆匆跑到电话亭,以为他想通了,打算回部队,接来话筒一听,帮他媳妇找人呢。陈顺趁中午歇晌回军马场给马匹备细料,下午照样要回考古现场。上午才把杜蘅昨晚画的伏兔图稿送去,她叮嘱他要再问问几位教授,还有没有需要增笔的地方。一想到她,陈顺一身淋漓的汗都变得舒坦。不知道她歇在家里在做什么?手脚还疼不疼?是不是又在看嬢嬢的病情电报?吃没吃饭?“傻笑什么?”周文棠的声音冷不防飘过来,“你这么个笑法,恕我直言,很恶心。”让他想起他那五十岁迎来初恋的老父亲。当然,这句话周文棠没说。两人往军用大卡车停车点走,打算一起去到考古现场。陈顺心情不坏,没日谁老祖,大步大步地往前走,周文棠跟不上,骂他仗着腿长,把路走得好像在溜他似的。“首长等你回北京,师娘也盼着你,什么时候回去,给我个准话。”陈顺摆手。意思是以后再说。周文棠追上来,地地道道的北京腔端了出来:“为媳妇是吧,留在这儿托举你媳妇,继续给她做牛马?”陈顺停下来看他,刮汗的手停在额角。“你不了解我媳妇,她不用谁托举。”周文棠一副你别讲鬼话的表情,“谁信啊,汇款找人找医院,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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