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他们一定要护住些什么……于是,在被蛊虫吞食殆尽,化为怨煞之际,凭着同样的执念,他们拼命将那个常蹲在槐树下捡花的孩子护在身下。最终,于万千怨煞中,他们保住了花愁的一缕残魂,将他放到了槐树下…… 天灯医尘雪始终被人箍在怀里, 连睁眼都很费力。但也许是身在阵中的原因,在那些隐在黑雾里的人脸露出来时,在一片哭声里, 他窥见了一些他们的记忆。绮丽繁华的街市,人来客往的酒楼,华盖如云的槐树。虽然模糊不清, 只是些零碎的记忆画面,快速划过眼前,如同流光掠影,似乎什么也没留下,但因为太过生动,便让人无法忘怀。而正因窥见了当年的花槐城是怎样一番模样, 医尘雪才会在满城血雨和声嘶力竭的哭喊中,抓紧了身前之人的肩臂。哪怕他紧闭着眼,也还是会看见万蛊食人, 会听见那一声又一声的叫喊, 像某种细细密密的东西,一下又一下, 不断扎在他心上。仿佛他同那些记忆里被食肉吞骨的人一样,也在受着被万虫噬心的痛苦。命仙的悲哀便在于此,阵中的其他人也会在哭声中窥见当年的过往, 却不会如他这般受到影响。除此之外,在护着他的那道熟悉气息与杂乱的人声中,他似乎还想起来一些事。其实应该不算是他想起来,而是一同被纳进这阵中的裴塬的鬼魂, 在那些浓重怨煞消散时, 产生了共鸣, 属于裴塬鬼魂的执念,跟着花槐城的记忆一起,也被阵中之人感知到了。那一次,也是在落仙台。落仙台灵气充裕,相当于椿都的一道防护屏障,也能阻挡一些妖物邪魔,护椿都百姓平安。所以每逢结界松动时,裴家便会派出人来加固结界。那次是裴塬亲去的。医尘雪和司故渊听了裴家弟子说的话,一路寻去了落仙台。他们打算回云暝城,去找裴塬是为了辞行。可他们赶到落仙台时,裴塬跪在一处石像前,正狠力掐着自己的脖子,眼睛极力圆睁成诡异的模样,神情十分痛苦地挣扎着。他脖颈间的青筋跟着暴起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来,似乎是想说些什么,却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来。医尘雪想去抓他,被司故渊拉了回来。裴塬的那副模样,其实他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。司故渊身为傀师,常常会外出驱除邪祟,医尘雪跟在他身边,见过很多次那种模样的人。无一例外,那些人最后都死了。司故渊曾说过,那种程度的邪祟侵体,要么便是邪祟占着躯壳代替人活下来,要么便是邪祟和人一起殁亡,没有第三种结果。他们就站在原地,亲眼看着裴塬抓起地上的长剑,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,割下了自己的头颅。
那张一向温和的脸仍然维持着挣扎时的表情,圆睁着双目,嘴巴大张着,断裂的脖颈处还在涓涓地淌着血。顶着那样一张脸的头颅,就这么滚落到了医尘雪的脚边。鲜红的血痕从石像延伸到袍摆下,洇湿了医尘雪的白靴。那一幕其实发生得很快,只是对于当时的医尘雪来说,漫长得无法跨越。某一瞬间,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无数的时间和机会去救回昔日的故友。因为他知道,邪祟侵体不会短短几日就严重到无药可救,若是他早些察觉到裴塬的异样,驱除邪祟,裴塬就不会走到自绝这一步。是他的错……不顾司故渊的阻拦,医尘雪借助纸傀,想要强留住裴塬的残魂,让裴塬死而复生。逆转生死,有违天道,医尘雪却不怕身上的天谴印再重一些,只想着要救回裴塬。可他试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那缕残魂完全消逝,那些纸人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。纸人从落仙台上飞散下去,落进水里,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。至此,落仙台上的石像又多了一尊。医尘雪回过神来,忽觉眼尾有了点湿意。倒不是因为困囚着他的心结终于解开,而是五年前他已经失去过故友,如今又失去了一次。他意识到,也许裴塬的鬼魂停留至今,不是为了重回生前旧地,看一看他的两个儿子,也不是为了留在椿都,听一听百姓的欢声笑语。因为执念驻足某地的鬼魂,兴许只是为了等待旧友,好好的告一次别,让他不用自责……落仙台上的石像接连碎裂,粗壮的树根脱离地面,裂纹迅速延伸扩宽,悬浮在半空的落仙台摇摇欲坠。只听轰然一声,没了结界护着的落仙台崩裂成不规则的几半,往下坠去。医尘雪在石块相撞的声响里闭了下眼,知道他们这是出阵了。水面被砸落的石木激起巨浪,一声接着一声,震得医尘雪耳膜发疼。但他还是强撑着睁了下眼,想看一看周遭的情况,或是……寻一寻裴塬的鬼魂。他其实有预感,执念散了,鬼魂也会离开。只是大概人都会有这样的通病,明知没有可能,却还是会心存侥幸,期盼再重逢。司故渊仍然将他护在怀里,上一瞬还踩着跌落的石块,后一瞬脚下便是断裂的树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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