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子安讨厌自己的记忆力太好,辛寄年对他的友情是真,九成真。
清水村乃至大周百姓的苦难, 亦是真, 十成真。
历朝历代的太平盛世,记载的, 全是当时的人口到达了多少, 国库的赋税, 达到了多少。
眼下的大周,也可以称作太平盛世。
程子安想笑,面对着百姓们的深重苦难,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。
“永安侯府的老祖宗,当年是太祖的亲兵, 在大周太祖时期封侯,世袭罔替。到了眼下的景元十八年,大周开国一百二十七年,已经传到了第六代侯爵。这百年间, 当年世袭罔替的王珏府邸,统共还剩下五家。”
雨声隆隆, 辛寄年不断抹着脸上的水, 只听到程子安在细数永安侯府的过往,没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。
如今不比以前,他叫程子安程哥, 总不自觉小心翼翼, 哪怕听不懂, 也不敢出言打断他的话。
施二紧紧拽住伞柄, 太过用力, 手指都已经发白。
“百年来,已经贵到了骨子里。吃穿用度,无不精细,宝马香车,出入仆从成群,百姓回避。当年太,祖的亲兵,功劳再大,也该总有个尽头。”
程子安平静地道:“这就是世卿世禄啊,大家都争抢着做人上人,争抢从龙之功,继续享受富贵荣华。一粥一饭,皆从何来?权贵本该如此,何须去考虑。记住了,这世上,从无本该如此,从无!”
说罢,程子安转身要走。
施二一下扔掉伞,冲上前挡在他的面前,吼道:“程子安,你没有良心!”
程子安看着他,面无表情,打算绕过他,转身欲离开。
施二却不让,闪身堵在他面前,面孔涨红,看上去在哭,因为大雨,脸上的水一直流淌,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。
“我与小郎都傻,拿你当做知交。你如何待小郎,你从他手上赚银子,你就是拿他当冤大头!我呢,你利用我,结实了明九,拼命钻营,在圣上面前露了脸,步步高升!你就是个势力,一心朝上爬,博取虚名之徒!”
程子安面色不变,听完之后,不咸不淡地道:“骂完没有?骂完了,请让开些,我要去用饭了。”
施二哈哈大笑,道:“永安侯府,辛氏倒了,于你有何好处?想要清名?休想!就算是我们什么都不说,世人会如何看待你,只会认为你凉薄!”
辛寄年挪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,他嘴唇与脸一样白,哆嗦着道:“程哥,这些可是真,可是真?”
程子安朝他微微一笑,看向了施二:“我并无对不起辛寄年之处,问心无愧。至于我的名声如何,并不要紧。永安侯府与辛氏如何,于我的确不相干。但是,这两府倒闭了,于百姓其实也没多大干系,但他们会弹冠相庆。为何啊?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,辛辛苦苦刨来的一点吃食,他们要是能拿去养猪,到了过年时,会养得肥肥壮壮,杀了来吃肉。肥猪不会欺负他们,还能给他们回报。用血泪供养你们,你们是如何对待他们?且不提那般远,你们是如何待府里的佃户,仆从?他们是人,伸出你们高贵的手,去摸一摸,他们身上,与你们一样温暖,流着你们一样的血,他们都是爹娘生养的人!”
施二定定站在那里,急促喘息着。辛寄年蹲下来,靠在夹道墙壁上,撑着头,呜呜哭泣。
“你们怕甚?你们既然是贵人,贵得不得了的贵人,平民百姓低贱,你们何须怕死,怕流血流泪,怕辛苦,怕与养你们的平民百姓,落到一般的境地?你们是读书人,开口仁义道德,圣人之言,够了,到此为止吧。”
程子安紧盯着施二,缓缓道:“回去告诉施侍郎,该到此为止了,到此为止。”
施二浑身一震,他抹去脸上的雨水,朝程子安深深一揖,拉起辛寄年,踉踉跄跄离去。
夹道那边,膳房的陈管事彭厨子等人,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挤在伞下,望着他们。
程子安看了一眼,觉着意兴阑珊,没了吃饭的心思,转身离去。
“程侍郎!”彭厨子大喊了他一声。
程子安回过头去,看到彭厨子眼眶通红,激动地道:“膳房今日做了新鲜的莲藕,这个时节莲藕,老了一些,炖排骨吃却可口。程侍郎,小的这就去给你盛。”
陈管事道:“小的那里有梨,早起送来的梨,梨汤清肺润喉,程侍郎,小的去给你亲自熬煮!”
其余的厨子帮工们,一起急着说个不停,跟报菜名一样,将膳房里的菜式报了一个遍。
他们都是下人,仆从。
程子安含笑听着,朝他们拱手一礼,道:“多谢各位,我还要去忙,今日就不吃了。”
说罢,程子安转身大步离去,出了宫门,寻到一辆马车,吩咐道:“去城南。”
马车驶到城南,程子安交了车钱下车,到了赌坊。
赌坊门前守着的壮汉,看到程子安前来,上下打量着他,惊了一跳,朝同伴使了个眼色,同伴飞快朝屋里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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